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風華白傢具

發布時間:2024-10-20 00:33:12

⑴ 描寫景物的有名文章。(像朱自清的《荷塘月色》之類的)

朱自清的《綠》《春》,一九二三年八月的一晚,我和平伯同游秦淮河;平伯是初泛,我是重來了。我們雇了一隻「七板子」,在夕陽已去,皎月方來的時候,便下了船。於是槳聲汩——汩,我們開始領略那晃盪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。
秦淮河裡的船,比北京萬甡園,頤和園的船好,比西湖的船好,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
好。這幾處的船不是覺著笨,就是覺著簡陋、局促;都不能引起乘客們的情韻,如秦淮河的
船一樣。秦淮河的船約略可分為兩種:一是大船;一是小船,就是所謂「七板子」。大船艙
口闊大,可容二三十人。裡面陳設著字畫和光潔的紅木傢具,桌上一律嵌著冰涼的大理石
面。窗格雕鏤頗細,使人起柔膩之感。窗格里映著紅色藍色的玻璃;玻璃上有精緻的花紋,
也頗悅人目。「七板子」規模雖不及大船,但那淡藍色的欄干,空敞的艙,也足系人情思。
而最出色處卻在它的艙前。艙前是甲板上的一部。上面有弧形的頂,兩邊用疏疏的欄干支
著。裡面通常放著兩張藤的躺椅。躺下,可以談天,可以望遠,可以顧盼兩岸的河房。大船
上也有這個,便在小船上更覺清雋罷了。艙前的頂下,一律懸著燈彩;燈的多少,明暗,彩
蘇的精粗,艷晦,是不一的。但好歹總還你一個燈彩。這燈彩實在是最能鉤人的東西。夜幕
垂垂地下來時,大小船上都點起燈火。從兩重玻璃里映出那輻射著的黃黃的散光,反暈出一
片朦朧的煙靄;透過這煙靄,在黯黯的水波里,又逗起縷縷的明漪。在這薄靄和微漪里,聽
著那悠然的間歇的槳聲,誰能不被引入他的美夢去呢?只愁夢太多了,這些大小船兒如何載
得起呀?我們這時模模糊糊的談著明末的秦淮河的艷跡,如《桃花扇》及《板橋雜記》里所
載的。我們真神往了。我們彷彿聽見那時華燈映水,畫舫凌波的光景了。於是我們的船便成
了歷史的重載了。我們終於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麗過於他處,而又有奇異的吸引力的,實
在是許多歷史的影象使然了。
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;看起來厚而不膩,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?我們初上船的時
候,天色還未斷黑,那漾漾的柔波是這樣的恬靜,委婉,使我們一面有水闊天空之想,一面
又憧憬著紙醉金迷之境了。等到燈火明時,陰陰的變為沉沉了:黯淡的水光,像夢一般;那
偶然閃爍著的光芒,就是夢的眼睛了。我們坐在艙前,因了那隆起的頂棚,彷彿總是昂著首
向前走著似的;於是飄飄然如御風而行的我們,看著那些自在的灣泊著的船,船里走馬燈般
的人物,便像是下界一般,迢迢的遠了,又像在霧里看花,盡朦朦朧朧的。這時我們已過了
利涉橋,望見東關頭了。沿路聽見斷續的歌聲:有從沿河的妓樓飄來的,有從河上船里度來
的。我們明知那些歌聲,只是些因襲的言詞,從生澀的歌喉里機械的發出來的;但它們經了
夏夜的微風的吹漾和水波的搖拂,裊娜著到我們耳邊的時候,已經不單是她們的歌聲,而混
著微風和河水的密語了。於是我們不得不被牽惹著,震撼著,相與浮沉於這歌聲里了。從東
關頭轉灣,不久就到大中橋。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,都很闊大,儼然是三座門兒;使我們覺
得我們的船和船里的我們,在橋下過去時,真是太無顏色了。橋磚是深褐色,表明它的歷史
的長久;但都完好無缺,令人太息於古昔工程的堅美。橋上兩旁都是木壁的房子,中間應該
有街路?這些房子都破舊了,多年煙熏的跡,遮沒了當年的美麗。我想像秦淮河的極盛時,
在這樣宏闊的橋上,特地蓋了房子,必然是髹漆得富富麗麗的;晚間必然是燈火通明的。現
在卻只剩下一片黑沉沉!但是橋上造著房子,畢竟使我們多少可以想見往日的繁華;這也慰
情聊勝無了。過了大中橋,便到了燈月交輝,笙歌徹夜的秦淮河;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。
大中橋外,頓然空闊,和橋內兩岸排著密密的人家的大異了。一眼望去,疏疏的林,淡
淡的月,襯著藍蔚的天,頗像荒江野渡光景;那邊呢,郁叢叢的,陰森森的,又似乎藏著無
邊的黑暗:令人幾乎不信那是繁華的秦淮河了。但是河中眩暈著的燈光,縱橫著的畫舫,悠
揚著的笛韻,夾著那吱吱的胡琴聲,終於使我們認識綠如茵陳酒的秦淮水了。此地天裸露著
的多些,故覺夜來的獨遲些;從清清的水影里,我們感到的只是薄薄的夜——這正是秦淮河
的夜。大中橋外,本來還有一座復成橋,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游蹤盡處,或也是秦淮河繁華
的盡處了。我的腳曾踏過復成橋的脊,在十三四歲的時候。但是兩次游秦淮河,卻都不曾見
著復成橋的面;明知總在前途的,卻常覺得有些虛無縹緲似的。我想,不見倒也好。這時正
是盛夏。我們下船後,借著新生的晚涼和河上的微風,暑氣已漸漸銷散;到了此地,豁然開
朗,身子頓然輕了——習習的清風荏苒在面上,手上,衣上,這便又感到了一縷新涼了。南
京的日光,大概沒有杭州猛烈;西湖的夏夜老是熱蓬蓬的,水像沸著一般,秦淮河的水卻盡
是這樣冷冷地綠著。任你人影的憧憧,歌聲的擾擾,總像隔著一層薄薄的綠紗面冪似的;它
盡是這樣靜靜的,冷冷的綠著。我們出了大中橋,走不上半里路,船夫便將船劃到一旁,停
了槳由它宕著。他以為那裡正是繁華的極點,再過去就是荒涼了;所以讓我們多多賞鑒一會
兒。他自己卻靜靜的蹲著。他是看慣這光景的了,大約只是一個無可無不可。這無可無不
可,無論是升的沉的,總之,都比我們高了。
那時河裡鬧熱極了;船大半泊著,小半在水上穿梭似的來往。停泊著的都在近市的那一
邊,我們的船自然也夾在其中。因為這邊略略的擠,便覺得那邊十分的疏了。在每一隻船從
那邊過去時,我們能畫出它的輕輕的影和曲曲的波,在我們的心上;這顯著是空,且顯著是
靜了。那時處處都是歌聲和凄厲的胡琴聲,圓潤的喉嚨,確乎是很少的。但那生澀的,尖脆
的調子能使人有少年的,粗率不拘的感覺,也正可快我們的意。況且多少隔開些兒聽著,因
為想像與渴慕的做美,總覺更有滋味;而競發的喧囂,抑揚的不齊,遠近的雜沓,和樂器的
嘈嘈切切,合成另一意味的諧音,也使我們無所適從,如隨著大風而走。這實在因為我們的
心枯澀久了,變為脆弱;故偶然潤澤一下,便瘋狂似的不能自主了。但秦淮河確也膩人。即
如船里的人面,無論是和我們一堆兒泊著的,無論是從我們眼前過去的,總是模模糊糊的,
甚至渺渺茫茫的;任你張圓了眼睛,揩凈了眥垢,也是枉然。這真夠人想呢。在我們停泊的
地方,燈光原是紛然的;不過這些燈光都是黃而有暈的。黃已經不能明了,再加上了暈,便
更不成了。燈愈多,暈就愈甚;在繁星般的黃的交錯里,秦淮河彷彿籠上了一團光霧。光芒
與霧氣騰騰的暈著,什麼都只剩了輪廓了;所以人面的詳細的曲線,便消失於我們的眼底
了。但燈光究竟奪不了那邊的月色;燈光是渾的,月色是清的,在渾沌的燈光里,滲入了一
派清輝,卻真是奇跡!那晚月兒已瘦削了兩三分。她晚妝才罷,盈盈的上了柳梢頭。天是藍
得可愛,彷彿一汪水似的;月兒便更出落得精神了。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,淡淡的影
子,在水裡搖曳著。它們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,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,交互的纏著,挽
著;又像是月兒披著的發。而月兒偶然也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,大有小姑娘怕羞的
樣子。岸上另有幾株不知名的老樹,光光的立著;在月光里照起來。卻又儼然是精神矍鑠的
老人。遠處——快到天際線了,才有一兩片白雲,亮得現出異彩,像美麗的貝殼一般。白雲
下便是黑黑的一帶輪廓;是一條隨意畫的不規則的曲線。這一段光景,和河中的風味大異
了。但燈與月竟能並存著,交融著,使月成了纏綿的月,燈射著渺渺的靈輝;這正是天之所
以厚秦淮河,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們了。
這時卻遇著了難解的糾紛。秦淮河上原有一種歌妓,是以歌為業的。從前都在茶舫上,
唱些大麴之類。每日午後一時起;什麼時候止,卻忘記了。晚上照樣也有一回。也在黃暈的
燈光里。我從前過南京時,曾隨著朋友去聽過兩次。因為茶舫里的人臉太多了,覺得不大適
意,終於聽不出所以然。前年聽說歌妓被取締了,不知怎的,頗涉想了幾次——卻想不出什
么。這次到南京,先到茶舫上去看看,覺得頗是寂寥,令我無端的悵悵了。不料她們卻仍在
秦淮河裡掙扎著,不料她們竟會糾纏到我們,我於是很張皇了。她們也乘著「七板子」,她
們總是坐在艙前的。艙前點著石油汽燈,光亮眩人眼目:坐在下面的,自然是纖毫畢見了—
—引誘客人們的力量,也便在此了。艙里躲著樂工等人,映著汽燈的余輝蠕動著;他們是永
遠不被注意的。每船的歌妓大約都是二人;天色一黑。她們的船就在大中橋外往來不息的兜
生意。無論行著的船,泊著的船,都要來兜攬的。這都是我後來推想出來的。那晚不知怎
樣,忽然輪著我們的船了。我們的船好好的停著,一隻歌舫劃向我們來的;漸漸和我們的船
並著了。鑠鑠的燈光逼得我們皺起了眉頭;我們的風塵色全給它托出來了,這使我踧踖不安
了。那時一個伙計跨過船來,拿著攤開的歌折,就近塞向我的手裡,說,「點幾出吧」!他
跨過來的時候,我們船上似乎有許多眼光跟著。同時相近的別的船上也似乎有許多眼睛炯炯
的向我們船上看著。我真窘了!我也裝出大方的樣子,向歌妓們瞥了一眼,但究竟是不成
的!我勉強將那歌折翻了一翻,卻不曾看清了幾個字;便趕緊遞還那伙計,一面不好意思地
說,「不要,我們……不要。」他便塞給平伯。平伯掉轉頭去,搖手說,「不要!」那人還
膩著不走。平伯又回過臉來,搖著頭道,「不要!」於是那人重到我處。我窘著再拒絕了
他。他這才有所不屑似的走了。我的心立刻放下,如釋了重負一般。我們就開始自白了。
我說我受了道德律的壓迫,拒絕了她們;心裡似乎很抱歉的。這所謂抱歉,一面對於她
們,一面對於我自己。她們於我們雖然沒有很奢的希望;但總有些希望的。我們拒絕了她
們,無論理由如何充足,卻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;這總有幾分不做美了。這是我覺得很悵悵
的。至於我自己,更有一種不足之感。我這時被四面的歌聲誘惑了,降服了;但是遠遠的,
遠遠的歌聲總彷彿隔著重衣搔癢似的,越搔越搔不著癢處。我於是憧憬著貼耳的妙音了。在
歌舫劃來時,我的憧憬,變為盼望;我固執的盼望著,有如飢渴。雖然從淺薄的經驗里,也
能夠推知,那貼耳的歌聲,將剝去了一切的美妙;但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,誰願憑了理性之
力去醜化未來呢?我寧願自己騙著了。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;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
律的西洋鏡,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著,我於是有所顧忌了,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
候。道德律的力,本來是民眾賦予的;在民眾的面前,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。我這時一面
盼望,一面卻感到了兩重的禁制:一,在通俗的意義上,接近妓者總算一種不正當的行為;
二,妓是一種不健全的職業,我們對於她們,應有哀矜勿喜之心,不應賞玩的去聽她們的
歌。在眾目睽睽之下,這兩種思想在我心裡最為旺盛。她們暫時壓倒了我的聽歌的盼望,這
便成就了我的灰色的拒絕。那時的心實在異常狀態中,覺得頗是昏亂。歌舫去了,暫時寧靖
之後,我的思緒又如潮湧了。兩個相反的意思在我心頭往復:賣歌和賣淫不同,聽歌和狎妓
不同,又幹道德甚事?——但是,但是,她們既被逼的以歌為業,她們的歌必無藝術味的;
況她們的身世,我們究竟該同情的。所以拒絕倒也是正辦。但這些意思終於不曾撇開我的聽
歌的盼望。它力量異常堅強;它總想將別的思緒踏在腳下。從這重重的爭斗里,我感到了濃
厚的不足之感。這不足之感使我的心盤旋不安,起坐都不安寧了。唉!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
的人!平伯呢,卻與我不同。他引周啟明先生的詩,「因為我有妻子,所以我愛一切的女
人,因為我有子女,所以我愛一切的孩子。」
他的意思可以見了。他因為推及的同情,愛著那些歌妓,並且尊重著她們,所以拒絕了
她們。在這種情形下,他自然以為聽歌是對於她們的一種侮辱。但他也是想聽歌的,雖然不
和我一樣,所以在他的心中,當然也有一番小小的爭斗;爭斗的結果,是同情勝了。至於道
德律,在他是沒有什麼的;因為他很有蔑視一切的傾向,民眾的力量在他是不大覺著的。這
時他的心意的活動比較簡單,又比較松弱,故事後還怡然自若;我卻不能了。這里平伯又比
我高了。
在我們談話中間,又來了兩只歌舫。伙計照前一樣的請我們點戲,我們照前一樣的拒絕
了。我受了三次窘,心裡的不安更甚了。清艷的夜景也為之減色。船夫大約因為要趕第二趟
生意,催著我們回去;我們無可無不可的答應了。我們漸漸和那些暈黃的燈光遠了,只有些
月色冷清清的隨著我們的歸舟。我們的船竟沒個伴兒,秦淮河的夜正長哩!到大中橋近處,
才遇著一隻來船。這是一隻載妓的板船,黑漆漆的沒有一點光。船頭上坐著一個妓女;暗裡
看出,白地小花的衫子,黑的下衣。她手裡拉著胡琴,口裡唱著青衫的調子。她唱得響亮而
圓轉;當她的船箭一般駛過去時,餘音還裊裊的在我們耳際,使我們傾聽而嚮往。想不到在
弩末的游蹤里,還能領略到這樣的清歌!這時船過大中橋了,森森的水影,如黑暗張著巨
口,要將我們的船吞了下去,我們回顧那渺渺的黃光,不勝依戀之情;我們感到了寂寞了!
這一段地方夜色甚濃,又有兩頭的燈火招邀著;橋外的燈火不用說了,過了橋另有東關頭疏
疏的燈火。我們忽然仰頭看見依人的素月,不覺深悔歸來之早了!走過東關頭,有一兩只大
船灣泊著,又有幾只船向我們來著。囂囂的一陣歌聲人語,彷彿笑我們無伴的孤舟哩。東關
頭轉灣,河上的夜色更濃了;臨水的妓樓上,時時從簾縫里射出一線一線的燈光;彷彿黑暗
從酣睡里眨了一眨眼。我們默然的對著,靜聽那汩——汩的槳聲,幾乎要入睡了;朦朧里卻
溫尋著適才的繁華的餘味。我那不安的心在靜里愈顯活躍了!這時我們都有了不足之感,而
我的更其濃厚。我們卻只不願回去,於是只能由懊悔而悵惘了。船里便滿載著悵惘了。直到
利涉橋下,微微嘈雜的人聲,才使我豁然一驚;那光景卻又不同。右岸的河房裡,都大開了
窗戶,裡面亮著晃晃的電燈,電燈的光射到水上,蜿蜒曲折,閃閃不息,正如跳舞著的仙女
的臂膊。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里了;如睡在搖籃里一樣,倦了的我們便又入夢了。那電燈
下的人物,只覺像螞蟻一般,更不去縈念。這是最後的夢;可惜是最短的夢!黑暗重復落在
我們面前,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,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。我們的夢醒
了,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;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滴情思。

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
俞平伯

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,當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。
在茶店裡吃了一盤豆腐乾絲,兩個燒餅之後,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,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。好鬱蒸的江南,傍晚也還是熱的。「快開船罷!」槳聲響了。
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盪漾;於我,情景是頗朦朧,滋味是怪羞澀的。我要錯認它作七里的山塘;可是,河房裡明窗洞啟,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干,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。佩弦呢,他已是重來,很應當消釋一些迷惘的。但看他太頻繁地搖著我的黑紙扇。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?
又早是夕陽西下,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。是被青溪的姊妹們所薰染的嗎?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呢?寂寂的河水,隨雙槳打它,終是沒言語。密匝匝的綺恨逐老去的年華,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里,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,更哪裡論到哀嘶。心頭,宛轉的凄懷;口內,徘徊的低唱;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。
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,盪過東關頭,漸盪出大中橋了。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,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。哦!凄厲而繁的弦索,顫岔而澀的歌喉,雜著嚇哈的笑語聲,劈拍的竹牌響,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,顯出火樣的鮮明,火樣的溫煦了。小船兒載著我們,在大船縫里擠著,挨著,抹著走。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。
既踏進所謂「六朝金粉氣」的銷金鍋,誰不笑笑呢!今天的一晚,且默了滔滔的言說,且舒了惻惻的情懷,暫且學著,姑且學著我們平時認為在醉里夢里的他們的憨痴笑語。看!初上的燈兒們一點點掠剪柔膩的波心,梭織地往來,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。紙薄的心旌,我的,盡無休息地跟著它們飄盪,以致於怦怦而內熱。這還好說什麼的!如此說,誘惑是誠然有的,且於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。至於對榻的那一位先生,自認曾經一度擺脫了糾纏的他,其辨解又在何處?這實在非我所知。
我們,醉不以澀味的酒,以微漾著,輕暈著的夜的風華。不是什麼欣悅,不是什麼慰藉,只感到一種怪陌生,怪異樣的朦朧。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--這么淡,那麼淡的倩笑。淡到已不可說,已不可擬,且已不可想;但我們終久是眩暈在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。我們沒法使人信它是有,我們不信它是沒有。勉強哲學地說,這或近於佛家的所謂「空」,既不當魯莽說它是「無」,也不能徑直說它是「有」。或者說「有」是有的,只因無可比擬形容那「有」的光景;故從表面看,與「沒有」似不生分別。若定要我再說得具體些:譬如東風初勁時,直上高翔的紙鳶,牽線的那人兒自然遠得很了,知她是哪一家呢?但憑那鳶尾一縷飄綿的綵線,便容易揣知下面的人寰中,必有微紅的一雙素手,捲起輕綃的廣袖,牢擔荷小紙鳶兒的命根的。飄翔豈不是東風的力,又豈不是紙鳶的含德;但其根株卻將另有所寄。請問,這和紙鳶的省悟與否有何關系?故我們不能認笑是非有,也不能認朦朧即是笑。我們定應當如此說,朦朧里胎孕著一個如花的幻笑,和朦朧又互相混融著的;因它本來是淡極了,淡極了這么一個。
漫題那些紛煩的話,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。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,佩弦便硬說它遠不如微黃的燈火。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。
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,向燈影的密流里橫沖直撞。冷靜孤獨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,秦淮河姑娘們的靚妝。茉莉的香,白蘭花的香,脂粉的香,紗衣裳的香……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,隨著她們那些船兒盪,隨著我們這船兒盪,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盪。有的互相笑語,有的默然不響,有的襯著胡琴亮著嗓子唱。一個,三兩個,五六七個,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,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--太過火了,不至於罷,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。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著槳,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里沖著撞;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,又何況飄泊慣的我們倆。當時淺淺的醉,今朝空空的惆悵;老實說,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,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。你且別講,你且別想!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,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,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。扮戲的咱們,散了場一個樣,然而,上場鑼,下場鑼,天天忙,人人忙。看!嚇!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,貨郎擔的小船不是又來了?一盞小煤油燈,一艙的什物,他也忙得來象手裡的搖鈴,這樣丁冬而郎當。
楊枝綠影下有條華燈璀璨的彩舫在那邊停泊。我們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,欹側地歇了。遊客們的大船,歌女們的艇子,靠著。唱的拉著嗓子;聽的歪著頭,斜著眼,有的甚至於跳過她們的船頭。如那時有嚴重些的聲音,必然說:「這哪裡是什麼旖旎風光!」咱們真是不知道,只模糊地覺著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臉是怪不好意思的。咱們本是在旅館里,為什麼不早早入睡,掂著牙兒,領略那「卧後清宵細細長」;而偏這樣急急忙忙跑到河上來無聊浪盪?還說那時的話,從楊柳枝的亂鬢里所得的境界,照規矩,外帶三分風華的。況且今宵此地,動盪著有燈火的明姿。況且今宵此地,又是圓月欲缺未缺,欲上未上的黃昏時候。叮當的小鑼,伊軋的胡琴,沉填的大鼓……弦吹聲騰沸遍了三里的秦淮河。喳喳嚷嚷的一片,分不出誰是誰,分不出那兒是那兒,只有整個的繁喧來把我們包填。彷彿都搶著說笑,這兒夜夜盡是如此的,不過初上城的鄉下老是第一次呢。真是鄉下人,真是第一次。
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干。貨郎擔式的船,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,這是真的。至於她們呢,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,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紅的臉罷了,不見得有什麼別的。可是,誇口早哩!--來了,竟向我們來了!不但是近,且攏著了。船頭傍著,船尾也傍著;這不但是攏著,且並著了。廝並著倒還不很要緊,且有人撲冬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。這豈不大吃一驚!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,還好。(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上。)來人年紀並不大,神氣倒怪狡猾,把一扣破爛的手摺,攤在我們眼前,讓細瞧那些戲目,好好兒點個唱。他說:「先生,這是小意思。」諸君,讀者,怎麼辦?
好,自命為超然派的來看榜樣!兩船挨著,燈光愈皎,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。那時的我是否也這樣?這當轉問他。(我希望我的鏡子不要過於給我下不去。)老是紅著臉終久不能打發人家走路的,所以想個法子在當時是很必要。說來也好笑,我的老調是一味的默,或乾脆說個「不」,或者搖搖頭,擺擺手錶示「決不」。如今都已使盡了。佩弦便進了一步,他嫌我的方術太冷漠了,又未必中用,擺脫糾纏的正當道路惟有辯解。好嗎!聽他說:「你不知道?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。」這是諸辯解中最簡潔,最漂亮的一個。可惜他所說的「不知道?」來人倒真有些「不知道!」辜負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。他想得有理由,你們為什麼不能做這事呢?因這「為什麼?」佩弦又有進一層的曲解。那知道更壞事,竟只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。他們平常雖不以聰明名家,但今晚卻又怪聰明,如洞徹我們的肺肝一樣的。這故事即我情願講給諸君聽,怕有人未必願意哩。「算了罷,就是這樣算了罷;」恕我不再寫下了,以外的讓他自己說。
敘述只是如此,其實那時連翩而來的,我記得至少也有三五次。我們把它們一個一個的打發走路。但走的是走了,來的還正來。我們可以使它們走,我們不能禁止它們來。我們雖不輕被搖撼,但已有一點杌隉了。況且小艇上總載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輕蔑,在槳聲里彷彿狠狠地說,「都是獃子,都是吝嗇鬼!」還有我們的船家(姑娘們賣個唱,他可以賺幾個子的傭金。)眼看她們一個一個的去遠了,獃獃的蹲踞著,怪無聊賴似的。碰著了這種外緣,無怒亦無哀,惟有一種情意的緊張,使我們從頹弛中體會出掙扎來。這味道倒許很真切的,只恐怕不易為倦鴉似的人們所喜。
曾游過秦淮河的到底乖些。佩弦告船家:「我們多給你酒錢,把船搖開,別讓他們來嚕蘇。」自此以後,槳聲復響,還我以平靜了,我們倆又漸漸無拘無束舒服起來,又滔滔不斷地來談談方才的經過。今兒是算怎麼一回事?我們齊聲說,欲的胎動無可疑的。正如水見波痕輕婉已極,與未波時究不相類。微醉的我們,洪醉的他們,深淺雖不同,卻同為一醉。接著來了第二問,既自認有欲的微炎,為什麼艇子來時又羞澀地躲了呢?在這兒,答語參差著。佩弦說他的是一種暗味的道德意味,我說是一種似較深沉的眷愛。我只背誦豈君的幾句詩給佩弦聽,望他曲喻我的心胸。可恨他今天似乎有些發鈍,反而追著問我。
前面已是復成橋。青溪之東,暗碧的樹梢上面微耀著一桁的清光。我們的船就縛在枯柳樁邊待月。其時河心裡晃盪著的,河岸頭歇泊著的各式燈船,望去,少說點也有十廿來只。惟不覺繁喧,只添我們以幽甜。雖同是燈船,雖同是秦淮,雖同是我們;卻是燈影淡了,河水靜了,我們倦了,--況且月兒將上了。燈影里的昏黃,和月下燈影里的昏黃原是不相似的,又何況入倦的眼中所見的昏黃呢。燈光所以映她的穠姿,月華所以洗她的秀骨,以蓬騰的心焰跳舞她的盛年,以餳澀的眼波供養她的遲暮。必如此,才會有圓足的醉,圓足的戀,圓足的頹弛,成熟了我們的心田。
猶未下弦,一丸鵝蛋似的月,被纖柔的雲絲們簇擁上了一碧的遙天。冉冉地行來,冷冷地照著秦淮。我們已打槳而徐歸了。歸途的感念,這一個黃昏里,心和境的交縈互染,其繁密殊超我們的言說。主心主物的哲思,依我外行人看,實在把事情說得太嫌簡單,太嫌容易,太嫌分明了。實有的只是渾然之感。就論這一次秦淮夜泛罷,從來處來,從去處去,分析其間的成因自然亦是可能;不過求得圓滿足盡的解析,使片段的因子們合攏來代替剎那間所體驗的實有,這個我覺得有點不可能,至少於現在的我們是如此的。凡上所敘,請讀者們只看作我歸來後,回憶中所偶然留下的千百分之一二,微薄的殘影。若所謂「當時之感」,我決不敢望諸君能在此中窺得。即我自己雖正在這兒執筆構思,實在也無從重新體驗出那時的情景。說老實話,我所有的只是憶。我告諸君的只是憶中的秦淮夜泛。至於說到那「當時之感」,這應當去請教當時的我。而他久飛升了,無所存在。
……
涼月涼風之下,我們背著秦淮河走去,悄默是當然的事了。如回頭,河中的繁燈想定是依然。我們卻早已走得遠,「燈火未闌人散」;佩弦,諸君,我記得這就是在南京四日的酣嬉,將分手時的前夜。
一九二三,八,二二,北京。




⑵ 懇請大師幫小兒取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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